两个村打架打了60年,这两个村庄是尼巴村和江车村,位于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县。为了争夺放牧的草山,这里多次发生群体的械斗,造成20多人死亡80多人伤残。几十年来两个村的日子过的都不安稳,政府多次调解也无济于事。这两个村的矛盾在当地称为“尼江问题”,全省出名,全国挂号。在第一批群众路线教师实践活动中,甘肃省委省政府之直面困难。把能否解决“尼江问题”做为这次活动的成效的重点,选派得力干部进入车巴沟,对这次的化解寄予重望。
两村近在咫尺,牛羊不能混牧,人员不相往来,有亲戚的也不能串门。
“20年了,头一次能在一起放牧。”旦知草想到今年牛羊能够吃个欢,脸上绽开了笑容。
清晨,一缕微光映入窗户,车巴沟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旦知草起个大早,开始准备早餐。她把奶黄色的酥油和上开水,倒入炒熟的青稞面,用手搅拌,做好了糌粑。吃完早餐,她把毡布搭在牛羊身上,备好干粮和家什,骑上马朝帕吾娄沟里进发。
帕吾娄沟是车巴河流域的一片草场。车巴河位于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县境内,流域面积1076平方公里。千百年来,车巴沟流域内的青青草场,供养着世代生活在这里的牧民。旦知草的家乡尼巴村,就坐落在这里。
旦知草骑在马背上,悠闲地哼着藏歌。3000多米的海拔,孕育了沟里丰沃的高山草甸。阳光下,沿途的花儿开得正艳。
旦知草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。因为,在尼巴人和江车人混牧中断20年后,今年是第一次共同混牧。祥和的好日子来了。
20年的仇怨,解不开的死结
车巴沟的天气说变就变。尼巴村村民开周靠在沙发上,沐浴着正午温暖舒适的阳光。突然,乌云遮住了太阳,远处有雷声炸响。
“恐怕是要下雨了吧!”开周引我们进了房间,打开了话匣子,“两村的草山纠纷从1958年就有了,但那时两村还在通婚,亲戚们都相互走动。然而,20年前的‘尼江事件’彻底打破了这里的宁静。”
尼巴村是甘南藏区最大的纯牧业村。“尼巴”藏语意为“阳坡”。距离尼巴村7公里左右,就是江车村。“江车”藏语里是“外来的”之意。很久以前,江车人从外地迁居到车巴沟,和尼巴人一起放牧、生活,两村和睦相处,联姻结亲,相安无事。但随着人口和牲畜数量不断增加,两村对草场的需求量越来越大,矛盾纠纷出现了。
一起牛马失窃案,引燃了尼巴、江车两村的争斗与仇视。
1995年10月9日晚,尼巴村民桑杰肖家中的10头牛和苏奴加措家中的两匹马被盗。经卓尼县公安局调查核实,江车村两名村民是犯罪嫌疑人。几天后,江车人在争议区砍伐柏木时,与前来制止的尼巴人发生冲突。
10月18日,两村在江车沟口发生第一次大规模械斗,造成江车村3人死亡、8人受伤,尼巴村1人死亡、9人受伤的流血事件,被称为“尼江事件”。
从那一刻起,往昔宁静的时光被仇怨拧住,尼江两村的亲戚再也不走动了,即使走个对面也不打招呼,两村之间甚至形成了集体对峙。在人口多耕地少、牛羊多草场少的背景下,两村的纠纷不断升级,群体性械斗导致两村群众陷入仇恨的恶性循环。
2012年7月29日,几名江车人将一名尼巴人用乱石打死,两村再次陷入剑拔弩张的紧张状态。从1995年的“尼江事件”开始,一直到2012年的“7·29”凶杀案,两村因为争夺草场和相互仇杀致使22人死亡、86人受伤。
“那是22条鲜活的生命啊!他们的灵魂是否已经轮回?”开周叹气道。
江车村村民看主加走过矗立在村中心广场的玛尼房时,几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在玩耍,天真无邪的笑容在青山绿水的映衬下,显得超凡脱俗。“20年的争斗就像一场噩梦,终于过去了。”看主加说,争斗中逝去的22条生命中,也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。
20年前,江车人为了防范尼巴人,将通往尼巴乡的道路堵塞、挖断。那之后的6年间,全村与外界几乎隔绝,只能靠崎岖山路通过碌曲县走向外界,就连日常生活用品也要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去买。
更可怕的是,村里的男人们都得上械斗的“战场”。为了逼迫村民买枪,村里形成了不成文的规定:你的枪不好,就必须战斗在最前面;你的枪好,就可以待在后面。为了生存,大家都去买枪。女人和孩子们走在路上提心吊胆,尼巴人不能走到江车的地界上,江车人也不能走到尼巴人的地方来,牲畜若走错了地方,也是有去无回。恐怖的气氛笼罩着车巴沟,久久挥之不去,外人更是不敢轻易踏进这个地方。
2012年冬,甘南。
“7·29”事件已过去4个月了。坐在办公室里,现任甘南州委书记俞成辉仔细地翻看着尼江问题的相关材料。彼时,曾担任甘肃省信访局局长的他,刚刚调任甘南州委副书记。
俞成辉注意到,过去在尼江问题的处置上,党委政府一直是第一时间介入,积极作为,对草场纠纷进行调解或裁决;但问题并未得到有效解决,两村的矛盾似乎成了解不开的死结……
解决尼江问题的出路到底在哪?只要涉及草山、混牧,政府的工作就会遇到很多或明或暗的阻力,甚至发生流血事件。血腥的现实和工作的艰难让人感到,尼江问题太复杂了,历史原因、客观环境、感情因素相互交织,很难彻底解决。
当过信访局长的俞成辉不信这个邪,他决定带领工作组进驻车巴沟寻找答案。
再也不能任由历史仇恨发酵
几个月里,工作组和县乡干部在俞成辉带领下,展开了认真的调查研究。他们约见村组干部、群众代表、贡巴寺的活佛、僧侣,翻阅大量有关尼江问题的历史资料,分别与两村群众深入沟通交流,向他们表明党委政府解决尼江问题的态度、决心和要求。
经过深入细致的调研,工作组对尼江问题做出了全面的分析研判——
源头在草山:尼巴、江车两村草场总面积为46.16万亩,理论载畜量为5.77万个羊单位,而实际载畜量为13.77万个羊单位,超载8万个羊单位,超载率为139%,草畜矛盾十分突出。
根子在积怨:尼江问题之所以全省出名、全国挂号,主要是因为草山纠纷背后明枪暗箭式的仇恨争斗。受此影响,法律在两村群众的心里几乎形同虚设,武装对峙、偷牛盗马、打架斗殴等犯罪行为在部分人眼里甚至习以为常,致使尼江纠结越来越深。
关键在方法:尼江问题迟迟得不到有效解决,关键是干部做群众工作的方式方法还不能适应实际需要。很多干部患有“尼江恐惧症”,开展工作时往往不敢直面矛盾,蜻蜓点水,浅尝辄止。
核心在发展:因为仇恨争斗,两村错失了将近20年的黄金发展机遇,严重消耗了原本并不富足的财富积累,拉大了自身与外界的发展差距。贫穷落后的现实处境,既是严重影响尼江问题加快解决的瓶颈制约,更是滋长两村群众我行我素、自暴自弃、得过且过的消极情绪的最大隐患。
甘南州委、州政府认识到,尼江问题要解决,必须扣住这几个关键点,消除两村群众的对立情绪,建立信任;必须改变群众落后贫困的现实处境,跳出尼江看尼江,跳出草山谋发展。
按照这个思路,甘南州紧盯矛盾焦点,以群众工作为突破口,采取“化解积怨、疏导情绪、增进信任、达成共识”的方法,跟当地群众进行了200余次的沟通交流,听取群众的所思所怨所盼,及时回应群众提出的问题。
2013年7月,车巴沟的夏天到了。流水潺潺的车巴河清澈见底,湿润的河滩上绿意盎然。然而,就在两个多月以前,县里研究当年的搬牧问题,想让两个村子重新混牧,却遭到部分乡亲的反对。为此,两村于7月14日在尼巴沟口“集兵对峙”,械斗一触即发。
接到信息后,俞成辉立即带领工作组冒着被“冷枪”误伤的危险,深夜赶赴事发地,与双方村民分别见面交谈、劝导说服,最终使他们放弃对峙、回归理性。
“听了大家刚才的发言,想不到大家的生产生活这么困难,几十年的草山纠纷对大家的感情伤害这么深,大家有这么大的思想压力;也没有想到,大家的发言能这么坦诚,盼稳定、思发展的愿望这么强烈……”俞成辉说,“聚集在山上的年轻人每天吃不饱、穿不暖、睡不好,日日风声鹤唳,夜夜担惊受怕,时时承受着生活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和煎熬。面对这种情况,不仅党委和政府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,我想村上的老人、妇女和孩子同样痛彻心扉、苦不堪言。”
“如果我们不正视历史,不吸取教训,任由历史的仇恨和情绪再发酵再膨胀,我们就会在这个恶性循环中失去更多的亲人……”座谈会一开就是5个多小时,俞成辉的嗓子都沙哑了。
江车村村民道吉华藏发现,在俞成辉苦口婆心的劝导之下,乡亲们眼中那种冷漠和麻木的眼神逐渐淡去,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们谈到在械斗中逝去的22条生命,都流下了伤心的眼泪,这在以前从没有过……
尼江“坚冰”开始慢慢消融。
法治理念在村里生根发芽
警察撤走了!7月14日的座谈会后,“7·29”事件以来千人驻守车巴沟的应急状态解除了。对尼江两村的村民们来说,这正是他们所盼望的。
“警察在,我们心里比较紧张,不喜欢那样。”尼巴村村民苏奴道杰说。
“社会稳定的前提是人心思稳。过去那种做法‘稳得了一时稳不住长久、压得住势头压不住心头’,不仅无法彻底解决问题,反而可能容易激化两村群众的逆反心理和对抗情绪。要相信群众,要还群众一个信任。”俞成辉说,在了解群众诉求的基础上,工作组决定将驻村干警撤出。
民警和干部从村子里撤走的消息传来,两村的老人们竖起了大拇指,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。
然而,事情并不总是一帆风顺。
“周秀被抓了!周秀被抓了!”整个江车村群情激愤。周秀是江车村原村委会主任,也是“7·29”凶杀案的犯罪嫌疑人,在江车村里享有较高声望。
2013年8月4日,在逃重点犯罪嫌疑人周秀及其家属和部分村民20余人,在兰州市被公安机关实施了抓捕。尕藏热旦和道吉华藏都记得,得知周秀被抓的消息后,江车村150多名村民集结在一起,要求卓尼县政府释放周秀。
“当时,大伙固执地认为周秀是维护江车村利益的‘有功之人’,认为公安机关在周秀探望病危的哥哥拉代时将其抓获是‘乘人之危’,说明政府对江车村不公。”尕藏热旦说。而此时,尼巴村的群众也在密切关注着政府将如何处理此事。
硬抓周秀,江车村群情激愤;不抓周秀,尼巴村群众不干,如何依法解决好这个问题,又取得群众的信任呢?工作组从10月中旬起不断约见尼巴村群众,反复做工作,在取得他们的广泛理解并确定变更周秀强制措施于法有据后,通过相关程序让周秀暂时回到了家中,如愿以偿见了病危的哥哥最后一面。
处理完哥哥的后事,周秀在工作组的说服教育下,积极配合党委政府做群众工作。而随着法治理念的增强,原本抱有侥幸心理的周秀开始有了悔过表现和“认罪伏法”意识,主动投案自首、争取宽大处理。
“7·29”案件的主要犯罪嫌疑人主动投案,让两村群众的激动情绪得到极大纾解,法律权威在两村开始树立,为进一步依法解决尼江问题奠定了法治基础。
对此,卓尼县委副书记旦正甲深有感触:“必须树立法治意识,坚持依法办事,才能增强群众法制观念,形成尊法、学法、守法、用法的良好氛围;也必须俯下身子听民意,带着感情做工作,才能使我们的工作得到广大群众的信任和支持。”
从此,两村村民看待干部的眼神变了:以往不理不睬,如今主动接纳;过去不让进村,现在请上炕头。宪法、刑法、土地法、草原法开始在两村普及。
“动之以情、晓之以理、明之以法,因地制宜、因情施策、因人而异”的做法,让两村群众明白了,天下没有“法外之地”,也不存在“法外之人”,只有握手言和、安定发展才是两村的出路。
驻村干部不再是“不受欢迎的人”
第一批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一开始,甘肃省委、省政府就把尼江问题列为必啃的“硬骨头”,并成立了专门领导小组指导工作。甘肃省委书记王三运把解决这一“老大难”问题作为践行群众路线的重要抓手,跟踪指导化解。
2014年11月3日,在解决尼江问题的关键时刻,王三运带领省交通厅、扶贫办等部门的主要负责同志来到车巴沟看望慰问尼江两村群众。消息传开,两村群众喜出望外、奔走相告,走到一块、坐到一起,面对面与省委书记座谈交流。
交通、特色养殖业、种植业以及旅游业的问题,就业、劳动力的培训问题,危房改造和移民搬迁的问题……认真听取大家的想法、建议、心声,王三运一一回应,还现场办公,研究部署相关工作,解决群众面临的难题,并希望省州县乡和两村群众努力把尼江两村打造成“团结稳定村、文明富裕村、坚强堡垒村、先进模范村”。
今年6月和8月,甘肃省省长刘伟平两次深入甘南州和尼江地区现场办公,相关职能部门负责人多次到车巴沟实地调研勘查,一系列发展项目相继落户车巴沟,给日后的发展搭起了平台。
发展和安定,对于车巴沟来说,犹如鸟之两翼、车之双轮,缺一不可。这是干部群众从血的教训里悟出的道理。
2015年,甘南州充分考虑尼江两村的现实状况,在尊重历史、考虑现实的基础上,依据两村1995年以前的混牧习惯,研究制定了新的混牧办法,为两村再次在同一片蓝天下实现和睦混牧奠定了基础。
7月底,记者在车巴沟见到了甘南州信访局副局长、尼巴乡党委副书记刘智勇。他的嘴唇看上去有些青紫,2013年12月至今,他到尼巴乡挂职已经整整20个月了。
刘智勇原是兰州市七里河区的信访局长,曾荣获“全国优秀信访局长”称号。来尼巴乡之后,他一直住在乡政府,巴掌大的办公室和一张单人床就是他生活的全部。
两村大规模混牧在即,刘智勇几乎每天都忙到很晚。入户结束后,他和干部们一起回到乡政府的灶上简单地吃点饭,又去找尼巴村干部拉毛才让商量混牧的事。“我俩都不藏话,有什么说什么,工作配合很好。”刘智勇说。
尼巴村村民德格草记得,刘智勇刚来时,和工作组的干部一起入户没少受气:村民们要么不说话,要么就是针锋相对。在一次公开调处中,同去的干部鼻血都被打了出来,刘智勇被骂道:“你兰州来的,到我们这儿干啥来了,滚回去!”
但是几天后,村民们发现“兰州来的”不但又回来了,而且还根据上级安排为村民发放低保金。最终,两村再没有人赶过他们。
尼巴乡党委书记杨世栋已在尼巴乡工作19年,亲身经历了尼江问题的每一次起起伏伏。去年,杨世栋的父亲去世了,而他因为工作忙,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。“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只有一个,就是尼江问题能够圆满解决,两村老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。现在局势这么好,离彻底解决不远了,自己19年的努力也算没有白费。”
尼巴村驻村干部准格加被分来时,恰好是尼江事件刚刚开始的那一年。20年来,他将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车巴沟。“你后悔吗?”听到记者的提问,准格加笑了:“肯定辛苦,不分节假日加班,但我从不后悔,我的青春与车巴沟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。”
才昂南杰原来是甘南州发改委副主任,现在是江车村驻村干部,驻村的经历让他很感慨:“是真心还是假意,群众心里最清楚,你真的对他们好,他们会记得、会领情。”